文/度睿
父親過世三十五年了,終其六十二歲壽,未曾搭飛機出國旅遊過,可算短暫的人生,生命末期究竟如何回顧自己一生? 老家苗栗苑裡鄉下的父親,天資優異,日據時代新竹一中畢業、成大電機系肄業,從小和日本人子弟一起競爭接受教育。
彼時在美陪讀的我,得知他肝癌末期急遽惡化,盡速攜女兒返國。然出國整整四年未見,看到躺在醫院病床上極度清癯兩頰深陷的父親,驚懼痛哭地無法承受。三日後無法發聲的他,不斷在紙上用日語寫著かえる(回家),隨即陷入肝昏迷。
但,父親卻是歸了天家。當時年輕的我,只是無盡默默流淚,不曾想過他是否對此生感到圓滿無憾? 或者年輕時可曾深藏過何等海闊天空的憧憬?
母親過去常抱怨,兩袖清風拒絕紅包的父親,缺乏事業野心,一輩子任職稅捐處卻從未晉升,最大事業只是栽培我們姊弟四人;然母親年老後,卻轉念提及父親兩事:
童年某夜,母親帶我們從豐原的鎮上歸來,發現昏黃餐廳裡,父親正殷勤招呼客人。待母親趨前,發現竟是臉上刺青行乞的原住民同胞。父親過後解釋反正我們不在,與其只是給食物,讓他們在屋外蹲著,何不坐進餐廳來吃?
父親同事的兒子考上大學,無錢繳交學費,急迫向父親借錢。父親竟將祖產分配、瀕臨成熟的稻子,不惜此時價格必須調降賣出,悄悄請工人先割下賣錢援助。
父親因嗜愛杯中物,影響身體,大學也因而輟學。但每當追憶父親,最終體悟生命已逝,探究其生前抱負深廣實了無意義。而父親本性善良的可貴情操,卻無關生滅,靜靜飄流在子女無盡感觸緬懷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