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╱羅智強
淡淡的三月天,杜鵑花開在山坡上,杜鵑花開在小溪旁,多美麗啊!像村家的小故娘,像村家的小故娘……
二○一五年夏天,我帶著太太和二個女兒到哈佛大學訪學一年。這是我們全家第一次在海外長住,萬事皆陌生,出外就得靠朋友。在美國友人介紹下,我們認識了住在波士頓的S,在S熱心協助下,一家人生活漸上軌道。
S年輕時就移民到美國波士頓,人生地不熟的她,剛開始在餐廳當服務生,在艱困環境下一路辛苦打拚,存了積蓄後開始經商,親和、勤快加上靈活的商業腦袋,漸漸在波士頓做出了一番局面。
經濟條件改善後,S總會想起自己奮鬥人生裡揮之不去的思鄉情感、對台灣濃濃的回憶。有一天我和S約在餐廳商量我接下來打算周遊美加的壯遊計畫。
那一天,波士頓初降新雪。
「啊!這是我來波士頓遇到的第一場雪,真是美麗!」我讚嘆道。
S看了一下窗外的雪,笑道:「真羨慕你有這一分賞雪的愜意。讓我想起我在波士頓遇到初雪時的心情,我那時在餐廳端盤當服務生,在工作的空檔時,我看到天空飄蕩蕩落下的新雪,你知道嗎?我忽然好想家,好想在台灣的親人,鄉愁湧上心頭,忍不住就痛哭起來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一邊哭,腦袋想起的是〈蘇武牧羊〉的旋律,便邊哭邊唱著〈蘇武牧羊〉。」
可能是因為鄉愁的糾結從沒化開,S總想著許多同樣在異國辛苦掙生的同胞,也擁有同樣的鄉愁。有一天,她決定在波士頓成立一家中文的廣播電台,在空中放送新訊、音樂等種種台灣事務,以慰撫海外遊子的思鄉之情。
從成立到維運,電台的經營實在不容易,經營電台的那些年,也發生了很多的故事,S告訴我一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故事。
電台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,就是深夜的老歌點播。讓聽眾打電話進電台,點播喜歡的歌曲,其中一位老婆婆,很快就成為電台忠實聽友,她很特別,總是能在節目一開播就播進電話,但千篇一律地都只點播黃友棣的〈杜鵑花〉。
「淡淡的三月天」,以〈杜鵑花〉開場,竟也成了節目特色。
有一天,不知道是不是播放的次數太多,那首〈杜鵑花〉的帶子竟然壞了,老婆婆依然點了這首歌。
「不好意思,帶子壞了,我們今天沒有辦法播這首歌。」主持人說。
誰知,老婆婆無法接受、非常生氣,平常語氣溫和的她,措辭非常激烈,痛罵了主持人一頓。
主持人心中覺得委曲,還是耐著性子安撫老婆婆,但不管怎麼樣,老婆婆就是不接受,最後還生氣地掛了電話。
第二天、第三天,每晚必打電話點歌的老婆婆不再打電話進電台了。
主持人心中惦念著這件事,她挑了一天,去買了〈杜鵑花〉的新帶子,晚上節目開始,這一次,她沒有開放點歌,就直接先播送了〈杜鵑花〉,歌曲結束時,她說,把這首曲子獻給老婆婆。
夜柔柔地在黑暗中醒著,溫柔的歌聲徘徊在波士頓的星空。在節目快要結束時,叩應電話響起,是老婆婆的來電。
老婆婆先向主持人致歉然後道謝,接著,她緩緩地說出了她的故事。
原來,老婆婆的少女時代,是在對日抗戰中度過的,她的未婚夫為了國家走上了前線,而她則和家人在戰爭的陰影裡掙扎求生。她最喜歡的歌就是在抗戰後期火紅的〈杜鵑花〉。
「哥哥,你打勝仗回來,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,不再插在自己的頭髮上。」她常常吟唱著這首歌,在無數的夜裡撫慰了自己。
等著等著,在抗戰近尾聲時的一場空襲裡,她的家被炸彈擊中,除了她,全家人都不幸罹難,而她,也自此失明。抗戰結束,她終究沒等到她的情郎回來,而輾轉地在親戚的接引下,來到了波士頓。
當她知道電台開張、有這個點歌的節目時,她每晚都打電話點這首〈杜鵑花〉。而接下來幾年,她都在這段歌聲中安詳入眠。
「後來,電台實在難以經營,我好撐歹撐地撐了許久,腦袋裡總是想著那位老婆婆,但最後真的沒辦法再繼續撐持,只有收了電台,但我卻一直惦念著那每晚點播〈杜鵑花〉的老婆婆!」S說道。
S再也沒有老婆婆的消息,但老婆婆的故事和杜鵑花的歌聲,永遠留在波士頓的夜裡。♣